距穆旦创作《诗八首》已经七十余年,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穆旦在新诗史上的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和提高。至于这首被广泛认为“标画了现代中国新诗高度”1的《诗八首》,已有孙玉石、王毅、郑敏等前辈以“爱情诗”角度进行本文细读。诗的阐释具有无限可能空间,以个人的阅读体会来看,本诗除却爱情,应该另有深意,而这深意就在于表现了一位青年对生命的求索。穆旦当时身处四十年代初的风雨飘摇中,遭遇时代的忧患,而勇于追问生命的价值,通过诗所表达出的生命哲思不仅属于个人,同样属于那一代迷茫却不消沉的青年。
全诗按总-分结构出牌:以第一首总括青年的生存境遇,紧接七首层层递进铺开,构成了一条“新生——萌动——怀疑——反思——寻求——安憩——归依”的生命求索轨迹。八首诗分别自成一体,又环环相扣。
开篇第一首即出现了多个人称:“你”、“我”、“姑娘”、“上帝”,这些人称指代的丰富内涵决定了我们对诗歌意蕴的多面理解,有论者称,穆旦诗歌中叙述视角的变幻不定“传达出来的不再是任何个人的情感,而是一种现代人普遍存在的无名的焦虑感”,当我们把“你”理解为“时代”这一特定意义时,其它的指代便随之清晰。从这一层面上来理解,《诗八首》是诗人苦心建造出来的一座桥,让个人与时代得以沟通对话。但在沟通对话的关系中,诗人似乎是一个独语者,而时代永远沉默。
显然,当“火”之为“灾”时,,“我”的满腔热情即被时代无视,甚至否定。一句“相隔如重山”道破了我渴望投诸其中却被置之度外的时代疏离感,在尴尬的自身处境里,“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暂时”意味着并非永恒,只是某一阶段,在阶段之外,“我”将被抛离而不得永远与“你”相关。“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的血泪挣扎,也只不过是“上帝”在幕后导演的一场玩偶剧。四个人称由此分为两派,“你”与“上帝”代表了操纵历史的理性力量,“我”与“姑娘”代表相互依靠的青年群体,历史理性制约着青年群体的发展。
奠定总体基调后,诗人开始娓娓道来。第二首诗拉开了古老故事的帷幕,“你”的内涵已经悄然嬗变,更倾向于指代上文明确喊出的“姑娘”。“你我”这一联合性表述意味着二者的联合生长,可这种生长却是在“死底子宫里”,孕育出“一个变形的生命”,成长环境缺乏必要的营养,必然会导致人性异化。尽管环境险恶,青年依然心怀理想,认真“谈话”、“相信”、“爱”,为了生命价值不懈努力,但越经历越发现,世界并不如人所愿,“主”又玩起了他的游戏,“添来另外的你我”让人性陷入复杂而难以把握的危险之中。
第三首诗承接青年的新生状态,借“年龄里的小小野兽”来描述内心深处的原始冲动:“青草一样地呼吸”谓之对自然的向往,而“颜色”与“芳香丰满”谓之生机勃勃的昂然朝气。心怀本性,敢于“疯狂”,“疯狂”意味着抵制与否定,是一种失去理性的抗争行为,而抗争的对象是“温暖的黑暗”,联系穆旦的成长环境以及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可有两种阐释:一是封建大家庭制度在表面上维持的和平,穆旦长于其中,深受其害;二是西南联大“校园诗人”期间,外界抗战形势恶化之中的暂时和平,穆旦同样希望有所改变,在写完这首诗的一个月后,任教不久的他即放弃了西南联大的教席,参加了中国远征军任随军翻译。无论何种理解,这里展现出了青年处于时代洪涛之中的姿态,饱含了一股生生不灭的原始热情。趁着这股热情,“我”一步步走向智慧殿堂,用“大理石”作修辞让人倍感神圣,对于智慧深处的宝藏,“我”持的态度是珍惜,说明青年在原始热情之外,也同样重视智性的光辉,渐渐学会将二者结合以发挥作用。
第四首诗开篇设坎,已经信心满满准备启程的我们又将面对“未形成的黑暗”,这与“死底子宫”相呼应,世界依然没有营养没有光。“言语”是本首诗的核心词汇,它作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工具,更是诗人“与现实抗衡的武器”。在这里,诗人首先怀疑起了“言语”的存在意义,他希望通过言语来照明世界,但世界的无限广阔让言语并不能抵达任何地方。当人面对未知,却被语言“甜蜜的未生即死”的属性所束缚,胎死腹中,“甜蜜”不过是涂在朽木上一层厚厚的蜂蜜而已,不足为用。“幽灵”、“游离”、“混乱”让“我们”抓不住言语,因为言语的不可靠,导致诗人很难寻找方法,表达真心,这也是无数青年面临的生存困境:四面楚歌而无法突围。
穆旦的诗歌有张有弛,在表达了青年与世界的紧张关系后,第五首诗让节奏渐渐舒缓,仿佛一支牧笛吹着悠扬的曲,旋律里皆是“时间”:时间“移动了景物”,也移动了我的心;时间“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也使“我”的渴望永存。树木是集天地精华于一体的生灵,保持着蓬勃生长的态势,岩石坚不可摧,屹立不倒,诗人通过“时间”的符号建立起了人与自然的微妙关联。在自然里,“我”似乎又找回了一份隐隐约约的渴望。当心中又燃起渴望,生命历程也随之流露出美好,这时,想爱又无法顺利去爱的“我”要从自然的启示中领悟爱的方法,这一主动的求教姿态显出了青年深陷黑暗却不甘于沉湎的勇气与胆识。
如何变更?心路的方向需要调整。首先,诗人陈述了调整的难度:“相同和相同溶为疲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直接点明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联合生长的“你我”既有强烈的吸引,也有难以逾越的距离和错位,“疲倦”与“陌生”让人生之路缩成了一条“危险的窄路”。其次,面对困难,“我”并不逃避,而是“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旅行”一词本身包含了好奇、新鲜、冒险,与沉重的苦难意味远远隔开,传达了“我”的心态转变。接下来一连三个“他”,是《诗八首》中的一个重要理解障碍,个人倾向于承接上文“那”字,即“危险的窄路”,也即人与人的距离。从这一层面看,三个“他”字句可以梳理为:距离的存在,是由“我”的本性决定;距离在一定意义上能保护“我”不受伤害,却带给我更深远的孤独感;距离的要害是注定让“我”不断寻求更接近的空间。最后,“你的秩序”中“你”的内涵又悄然回到“时代”意义上,于“我”而言,时代规律下的社会规范即使求得了又怎样呢?青年心中的理想无法在僵化的秩序中完全实现,因此必须“背离”而另寻它路,一条青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精神苦行之路。
精神苦行之路具体落笔在了“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上,这些因素产生了任何科学都“不能祛除的恐惧”,因为恐惧源于内心深处。可见,自我调整的生命过程太挣扎,“我”还是希望能被世界温柔对待,得到“安憩”。一个破折号引出了幻想中的“安憩”情景,“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强调“你”的角度,意味着“我”不再的一厢情愿,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平等成长,携手共进。到这里,之前隐隐约约的渴望已经变得明确:青年渴望与时代同步伐、同节奏成长。
最后一首接着上文的幻想:阳光照耀,瞬间定格,“我们”无限接近。可美好的时光总是太短暂,“季候一到就各自飘落”,“两片情愿的心”被生生分割,“在你怀里得到安憩”的幻想破灭,“平行着生长”的状态也一去不复返。“巨树永青”,时间永恒,但叶子飘向了何方?叶落归根,“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说到底,就是死亡,诗人赋予死亡别样的艺术审美效果,并非猝然即灭,而是缓缓地归于平静,颇有一种“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悲壮怅惘之美。至此,诗人收笔,但诗的余味荡气回肠。
八首诗合为一个文学艺术整体,所刻画的青年形象在生命求索的过程中经历了外部环境与内部心理的双重考验,遭遇忧患,敢于叩问,情感奔流又有所节制。直到死亡,一切化为平静,生命价值依然不十分明确,也许生命的过程就是它最大的价值。
参考文献
[1]王毅,细读穆旦《诗八首》,《名作欣赏》,1998年第2期
[2]刘燕,穆旦诗歌中的“T.S.艾略特传统”,《外国文学评论》,2003年第2期
[3]吴子平在《“唯一有价值的就是拥有活力的灵魂”——讲述“中国故事”的方法或主义》(《名作欣赏》,2014年第1期)中谈到,“有一位思想家说,诗歌永远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和这个现实世界的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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